记者调查｜被“咔咔几下解决疼痛”吸引的年轻人，正困扰于正骨后遗症
央视网消息（记者/卢洋 剪辑/杨绎霏 编辑/阚纯裕）：在短视频平台上，以“祖传手法”为患者正骨的视频中，医师似乎只需“咔咔”几下，就能解决患者的疼痛问题。但央视网《新闻+》记者调查发现，这种看起来有神奇效果、听声音十分解压的治疗方式实际上暗藏风险。来自广东的林小凡在一次腰部拉伤以后，经朋友介绍尝试了正骨，“一整套做下来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但是害了我一辈子”。自2023年3月正骨以后，他在3个月内相继出现了颈椎错位、胸椎拉伤和交感神经紊乱引发的心悸。即使在接受采访时，“颞下颌关节也弹响了好几次”。被“咔咔几下就能解决疼痛”吸引的年轻人，正困扰于正骨带来的后遗症。
“马甲”众多的正骨市场，稀里糊涂被正骨的人
2024年11月，28岁的得伟因偶发的髋关节疼痛产生了运动保健的想法。他通过短视频平台搜索到本地一家运动康复机构，其中一项“疼痛管理”的团购套餐售价160元，包含不少好评。“操作师当时没有跟我说是正骨，用的另一个词，类似于‘关节调整’”，得伟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在进入店铺以后碍于面子，他并没有去核查对方的资质，“只大概知道是健身教练转行做的运动康复。他问了问症状，然后触诊，现场并没有拍片子”。
消费记录/受访者供图
在操作治疗的过程中，得伟逐渐感到奇怪：“他怎么会给我的骨头按响呢？我没想做这个呀！”得伟询问“医师”，为什么调整的地方又响又疼，“医师”安慰他“没事，这是正常的，大部分人做的时候都会响”。
在强行松动关节两周以后，得伟发现先前的髋关节疼痛不仅没有好转，全身的其他关节也相继出现疼痛和响动，“比如今天是胳膊疼得厉害，明天就变成了脖子疼”，疼痛像在得伟的身体里“打游击”，令他非常焦虑。“我去医院尝试了电疗、针灸、吃止疼药等各种治疗方法，但都没什么效果。”
北京中医院推拿科主治医师阴祖新表示，“疼痛的出现，一定是有损伤的出现”，推拿分为保健推拿和医疗推拿，“和正骨相关的操作是绝对的医疗行为，不是简单的保健行为”。阴祖新医生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在没有拍片子的情况下掰动关节，既不科学也不安全，“可能有一些老的赤脚医生会凭经验去判断病症，但那是因为当时的医疗资源匮乏，拍片子、洗片子都很费劲”。
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有了影像支持，能更好地对疾病作诊断。阴祖新医生解释道，这是因为医疗层面的正骨和大众脑海中的认识并不相同：“正骨不是骨头歪斜以后‘咔’一下掰正，而是对紊乱一两个毫米的脊柱进行细微调整，类似于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要特别小心仔细地翻找。”
找不到答案的病症成为生活的“隐形枷锁”
林小凡经历的所谓“正骨”和阴祖新医生提到的正骨截然不同，他用“暴力地掰我的腰”“用一根绳子强硬地拉脖子”来形容自己的正骨体验。林小凡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正骨诊所的操作师并没有向他解释腰部受伤为什么要拉脖子，“我是蒙的，因为整个正骨过程很快，他没有提前跟我沟通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反而“透露出一种盲目的自信，吹嘘自己治好了哪个名人，觉得自己就是神医，碰到他是你的福气”。
正骨操作之一/受访者供图
一位网友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的正骨视频显示，操作师边施力边高声训导患者：“尊重你才让你去拍片子，但不用拍了，我用手一摸就知道哪儿有毛病！现在外面99.9%都是骗子，他们没这个本事。”说着，操作师突然加大手部力度，在患者痛呼声中提高声调：“有的在外面花了十几万元，不如我动两下。我们就是这个效果，知道了吗？”
这类视频下方有评论急切地追问“老师地址在哪儿”，也有咨询者求问“真的有效吗”“我这种能正骨吗”。这种省略影像学检查的“触诊神话”和对患者的“自信操纵”，在林小凡的遭遇中演化成更危险的版本：自2023年3月正骨以后，林小凡在3个月内相继出现了颈椎错位、胸椎拉伤和交感神经紊乱引发的心悸，即使是在接受采访时，“颞下颌关节也弹响了好几次”。
林小凡表示，所谓的“正骨后遗症”并不是一种病症，而是正骨后出现的各种类型的后遗症，“比如我的耳鸣，可能是骨盆旋移导致的，也可能是疼痛后的焦虑导致的。它真的很复杂，甚至仪器都检测不出来”。
无论是林小凡还是得伟，都在正骨后艰难地寻找疼痛的原因——究竟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出现了问题？得伟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虽然全身游移性的疼痛每天都在持续，但是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各个部位都只有微小的损伤，“累积起来，全身有髋关节疼、腰疼、胳膊疼这么多的症状”。
“如果一种病令你很不舒服，又找不到答案，那你就会焦虑”，林小凡在出现正骨后遗症以后，经常感觉全身都不得劲，但具体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一会儿胸椎痛，一会儿屁股出汗，一会儿膝盖响，一会儿眼睛发蒙”，找不到答案的病症一度让他以为是神经紧张导致的焦虑，“但如果是焦虑症的话为什么关节会响？”
2024年初，林小凡加入了一个微信群，群里的三百多人都蒙受着正骨后遗症之苦，症状千奇百怪，“有的人是被折磨了十多年，有的人是脖子托不住头，还有的人就是走路不稳，或者很多奇奇怪怪的症状”。林小凡记得，群里有一位母亲每天都会“忏悔”——不应该带十一二岁的女儿在小店正骨，“她女儿跑步的时候膝盖不舒服，正骨的医生给她拉了腿，后来这个小女孩儿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还伴随骨盆旋移”。
阴祖新医生向央视网《新闻+》记者介绍，正骨操作至少要满足2—4项前提条件，“如果没有很明显的症状，只是摸起来歪了，可能是他的身体已经适应歪的环境”，这时如果强行调正，患者的身体就要建立新的平衡，“小关节紊乱1—2毫米，就会有相应症状，比如疼痛、受限等等一系列问题，并不是掰一下这么简单”。
不合规的小店游走在非法行医的灰色地带
依据《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和《中医诊所备案管理暂行办法》，街边诊疗店、按摩小诊所需要符合一定的从医环境要求：建筑面积不少于40平方米，要设置诊室、治疗室、药房等功能区域，配备基本的中医诊疗设备及消毒设施、医疗废物容器和暂存场所。
然而央视网《新闻+》记者调查发现，有的医师会无视这一要求，将诊疗小店开在自己家里。36岁的张宝丰经朋友介绍认识了这样一位医师——从大医院退休的“骨科专家”，在自己家里开店、收徒。张宝丰有十多年的腰椎间盘突出病史，在2021年出现了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的症状，“医生建议我考虑一下手术，但我有点害怕，想着保守治疗，就试试正骨”。
张宝丰花费4000多元购买了一个疗程的正骨服务，但“对方收款的二维码是属于一个烟酒店”。“当时我也没太在意，毕竟是朋友介绍的”，他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两次正骨主要是年长的医师指导两位年轻的徒弟操作，但是第二次正骨结束后，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更严重。原先只需要微创处理的腰椎间盘突出变成了腰椎滑脱、腰椎峡部裂，需要在后背开刀，打6根钉子固定脊柱。
打了6根钉子的脊柱/受访者供图
手术后的张宝丰在床上躺了3个月，“就像是废人一样，即便是在家里想简单扛个东西都不行，有时候还得我妈帮我”。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的张宝丰决定起诉，“好在我爱人当时在旁边拍了一些视频，捕捉到他在给我正骨，以及一些比较野蛮的动作”。通过这些关键证据，张宝丰在这场医疗损害案件中获得了胜诉，但他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和手术、康复费用相比，没有赔偿多少钱”。
此外，并不是所有的患者在就诊时都有录制视频和拍照的意识。由于正骨诊疗多为“口口相传”或“朋友介绍”，患者一般对医师带有更多的信任。得伟和林小凡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在病友群里，有记录、能胜诉的患者是少数，“出了诊疗店的门，你无法证明这个结果是他导致的”。林小凡举例说：“比如我本来没有颈椎错位，现在正骨完之后CT显示有4个错位，但是我该怎么证明这是在正骨的时候受的伤呢？”
北京市隆安（广州）律师事务所李守好律师告诉央视网《新闻+》记者，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患者需要提供正骨治疗的过程证据，但很多街边诊疗店并没有规范的病历记录。“医疗纠纷维权需要鉴定正骨和后遗症之间有因果关系”，李守好律师表示，单项的因果关系司法鉴定收费2万元，且这一过程会交织患者的身体素质、后续护理等多种因素，界定责任存在一定难度。
张宝丰回忆，当初选择正骨是因为下意识认为，动手术是万不得已的方法，而正骨还属于保守治疗的范围，“我要最后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就正好抓住了我的这个心理”。阴祖新大夫对此表示，日常劳累时可以找人揉一揉，或者接受盲人按摩等都没有问题，但由于正骨是医疗行为，“包括一些康复机构、运动康复师也不具备医疗推拿资质”，所以并不建议患者将正骨视作“救命稻草”。
李守好律师提醒，正骨治疗需要特定执业资质，且必须是中医类别的执业医师或中医专长执业医师，中医药技术方法和治疗病证范围为正骨相关技术。“像健身教练、运动康复师等由其他部门或人社部门颁布的证书，并不能支撑其开展正骨治疗”，李守好律师建议，一方面是消费者要擦亮眼睛，另一方面需要监管部门完善法规标准，进一步明确正骨医疗行为与保健行为之间的界限，出台详细的技术操作规范和标准。
阴祖新大夫在接受央视网《新闻+》记者采访时强调，对抗慢性疼痛及轻微疼痛最好的方法是有效的运动，因此并不建议患者过度依赖医疗干预。整个运动系统由骨骼、肌肉、关节三部分组成，“如果肌肉没有力量去稳定关节，即使是调完之后，不良的生活习惯还会导致相应的疼痛和偏歪”。他特别提醒，日常接受按摩保健时必须以舒适为基本原则。当治疗过程中出现疼痛感应立即沟通，一旦产生难以忍受的痛感必须立即叫停，“这是不对的，因为那种‘嘎嘣’作响的操作存在很高的风险”。
（应受访者要求，得伟、林小凡、张宝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