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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那个不安定的时代里一个安定的声音。”可如果说,克朗凯特的去世意味着一个“公众信任”的媒体时代的结束,那将是新闻业真正的悲哀
本刊特约撰稿/程晓鸿(发自美国华盛顿)
当地时间7月17日,沃尔特·克朗凯特,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电视新闻主播,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晚间新闻节目曾经的主播兼总编辑因病去世,终年92岁。这个被誉为“美国公众最信任的人”“牵着美国民众的手走过历史重大事件”的伟大的声音,辞别了人间。
对于美国人民来说,沃尔特·克朗凯特不仅仅是一个声音。引用总统奥巴马的话,克朗凯特“不仅仅是个播音员。他是让我们信任并引导着我们走过那个时代最重大事件的人。他是一个不安定的时代里一个安定的声音。” 他去世后,以他名字命名的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沃尔特·克朗凯特新闻与大众传媒学院为他降下半旗致哀。
的确,沃尔特·克朗凯特这个名字是与美国当代许多重大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的。而让美国人民对克朗凯特肃然起敬、并使他得到“最值得信任的人”称号的,来自美国政府最不被公众信任的时刻。
那是他对越南战争的袒露直言。为了弄清楚这场战争的真相,克朗凯特走出主持了多年的演播室,亲赴越南战场,目睹了美方在战争中的日渐失利。回到美国,克朗凯特制作了一期半个小时的特别节目,与美国军方和政府鼓吹的“美国正在赢得这场战争”论调截然相反。克朗凯特告诉美国人民:这场战争我们打不赢,唯一的前途是和谈。那一刻,是克朗凯特,作为一个新闻人,一个有历史责任感的新闻人,一个说真话的新闻人站出来告诉美国人民:政府在撒谎!
美国公众对越南战争的态度从此转变。从如何扩大战争一夜之间转向如何结束这场打不赢的战争。当时的总统约翰逊看完了克朗凯特的电视报道,对身边的助手说:如果我们失去了克朗凯特,我们就失去了美国民众。
他是警醒美国的声音
因为克朗凯特的去世,人们有机会重温那个时代新闻业的辉煌。1950年,34岁的克朗凯特加入CBS,与刚刚开始起步的美国电视新闻事业一同经历着传奇。那时克朗凯特就预言,电视有朝一日将操控美国政治。
克朗凯特从事新闻业之初,美国还是一个被形容为“只有三家电视新闻网,三家石油公司,三种面包品牌”的时代。那时,电视还没有主要用来传播新闻,而更多的是娱乐节目。克朗凯特以及他的同仁们,创建了晚间新闻。从1962直至1981年退休,克朗凯特一直担任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晚间新闻节目主持人。他们通过深度报道节目、通过组织对重大事件的大型报道,成功地把电视这个媒体转变为美国民众获取新闻的主要渠道,为几代美国家庭创造了收看电视新闻的生活习惯,日后更将电视这个传媒手段与政治紧紧相连。
的确,他伴随美国人民经历了许多难忘的、艰难的时刻,克朗凯特也从没有向他的观众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
——1963年11月,克朗凯特打断CBS正在播出的肥皂剧,报道了肯尼迪总统在得克萨斯州的达拉斯遇刺的消息。那一刻,全美国的人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克朗凯特:他难过地摘下眼镜,又戴上,嘴角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马丁-路德·金博士遇刺,是克朗凯特告诉了美国人民;
——阿波罗11号登陆月球,是克朗凯特向世界作的播报:人类终于登上了月球。地球六分之一的人口听到和看到了克朗凯特因激动而发出的喃喃自语:“噢,天哪!”
不仅这些重大事件,克朗凯特对待每一条新闻都一丝不苟。克朗凯特与在全国广播公司的对手节目《亨特利·布林克利报导》之间的激烈竞争是新闻业内有目共睹的。每天晚上播完自己的晚间新闻节目,克朗凯特都会坐下来认真看《亨特利·布林克利报导》。如果有哪条重大新闻是克朗凯特新闻节目漏掉的,或者有细节是自己节目组没有挖到的,他都会沮丧之极。
而他获得空前绝后的公众信任更不是运气得来的。在越南战场上,当目击死亡士兵的尸体和一片战火的战场,绝非是五角大楼宣称的“和平之地”“胜利之地”时,克朗凯特很清楚说出真相将意味着什么。从越南前线给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打回的电话里他清楚地讨论过这样做的后果。他,包括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做好了声名毁于一旦的准备,做好了从此往后他将被打上“有政治立场的非客观报道”标签的思想准备。克朗凯特在事实真相和保护自我之间作了选择。他选择了说真话。
可30多年后美军出兵伊拉克时,没有这样一个声音来警醒美国人民,没有哪个记者作出如克朗凯特那样的选择。甚至相反,新闻界乖乖地向权力低头:所有报道伊拉克的美国记者都成为部队的“随军记者”,他们在白宫和五角大楼画下的框框里婀娜多姿。那一刻,媒体怎能获得美国公众的信任?
这一切只能更加让人们怀念克朗凯特这个“美国人民最信任的人”。当年,克朗凯特的声望之高,以至于他报道总统竞选时,每到一个报道现场,人们甚至会把总统候选人丢在一边,蜂拥到克朗凯特这里来。多年里,无数的呼声期望“沃尔特大叔”参政,甚至竞选总统。对此,克朗凯特从来都是一个字“不”。他认为,没有什么比新闻记者参政更加危险的了。一旦参政了,你怎么能够向公众证明你当初的报道是没有政治倾向的,不是在为你后来的政治生涯铺平道路?公众信任已经在走向棺木,那等于是给这个棺木上又钉上一颗钉子。
传媒业面临信任危机
当年,克朗凯特主持晚间新闻时总是使用这样一句话跟观众告别:世界就是这样(That‘s the way it is)。可是,克朗凯特与之告别后的世界和新闻媒体早都不“这样”了。在怀念克朗凯特的声音中,人们不难感觉到一个巨大的空白:再也没有哪个记者能够像克朗凯特那样令全国人民信任了;美国的媒体更不像当年那样能够呼风唤雨了。
连百年字号的《纽约时报》都不能从假新闻丑闻中幸免。不久前,美国颇负盛名的《华盛顿邮报》又爆出了“沙龙门”事件:为了创收,缓解报纸收入的一直下滑,《华盛顿邮报》的老板筹备了一场沙龙晚宴,以每人2.5万美元的入场券,邀请政界、企业界和华盛顿的游说集团与报纸的记者编辑坐到一起,在无记录的情况下敞开讨论医改等一系列社会问题。此事曝光,舆论哗然,称《华盛顿邮报》公开拍卖自己的影响力。因为媒体必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不能卷入任何利益集团。
其实,华盛顿邮报并非此举的发明人。它不过是效仿英国的《经济学家》,美国的《华尔街日报》类似举措而已。
显然,今天的媒体已经不在乎在公众信任的棺木上钉上一个又一个的钉子了。
媒体的经营者们极力为自己辩护。他们认为,今天的传媒不可与克朗凯特时代的传媒同日而语。言下之意传媒丧失公众信任是时代发展至今的必然。的确,时代在演变,多元化及网络信息渠道的出现使得人们不再依赖传统媒体的“权威”来认知世界。读者和观众的流失,直接意味着广告和订阅的流失。不难想象,电脑和手机成为人们获得信息主要渠道的同时,“送报男孩”骑着单车在晨雾中往各家门前抛掷报纸的景象将有可能成为一个时代的温馨记忆。
传统的媒体在挣扎,新兴的网络媒体却依然普遍性地缺乏公众信任度。
但这些似乎都不足以解释当代传媒经营者们在公众信任和生存之间作出的选择。
历史上,生存历来都是媒体的忧患。黄色小报曾经是严肃报纸的生存忧患;广播曾经是报纸的生存忧患;电视是广播和报纸双方的忧患;娱乐节目从来都是新闻节目的忧患。这些忧患在过去的世纪里不仅没有让新闻业丧失公众信任,反而让新闻业从中悟到了一个真谛:公众信任是新闻媒体的生存条件。没有了公众信任,媒体无异于邻里之间的嚼舌头。
如今,在经济危机、网络等多重压力下,传统媒体的确面临着何去何从的生存选择。拥有《芝加哥导报》《洛杉矶时报》和《巴尔的摩太阳报》这三家老牌报纸的论坛报业集团不久前申请破产,在美国新闻界亮起了又一个不祥的信号。连参议院都连忙召开听证会,讨论新闻业的前途。
克朗凯特的离开凸显出美国媒体目前所处的“信任危机”。传统媒体如何在竞争中生存下去,同时不丧失自己百年创下的公众信任?新兴媒体如何建树公众信任度,是所有媒体共同面临的挑战?如果克朗凯特的去世意味着一个“公众信任”的媒体年代的结束,那将是新闻业真正的悲哀。
克朗凯特去世时正值美国在庆祝人类登月40周年。克朗凯特一生对太空充满向往,他不仅参与了每一次太空行动的报道,还在高龄时报名参加了“记者进入太空”的计划。2006年,美国国家宇航局授予他探索太空大使奖——这个奖项从来都是授予宇航员的,克朗凯特是第一个接受此奖的非宇航员;美国国家宇航局还将一块从月球上带回来的比地球年龄还要长的月球岩石赠送给克朗凯特。如今,这块岩石保存在得克萨斯州立大学的多尔夫·布里斯考美国历史研究中心。而克朗凯特为美国传媒甚至世界传媒留下的,是更值得认真思索回味的精神遗产。
责编:唐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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