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3日下午：今天在林秀贞家里开始第一次采访。在场的有秀贞的丈夫朱金英、表弟刘章群和老支书刘福才。秀贞开头就说：“要说俺的事得先说俺娘，要不是俺娘俺也做不成这些事。”秀贞从橱子里取出几张自己珍藏的娘的旧照片。她指着照片给我介绍，俺娘1米57，86斤，半大脚，是裹了又放开的……甭看俺娘是个农村妇女，可俺觉着她挺伟大，她说的全是土话，可是土话里有道理。现在回过头来看，只要按她说的走，半步差道也没有。?

　　娘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有个习惯动作：老是伸出左手的三个手指。那三个手指是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手指分开以后，食指和无名指都朝外歪着撇着，只有中指总是正正直直的。娘总是说，你们看着，人生就这三条道，这边的歪道不能走，那边的偏道也不能走，只能走中间这条又正又直的道。?

　　娘最怕自己的孩子走歪道。他说打小就得从孩子心里把歪道给堵死。1950年冬天，那会儿刚解放，秀贞不满5岁。县里头一回在村西大洼里枪毙人。那天早饭后，母亲问秀贞，妮，你敢看枪毙人的吗？秀贞说有点怕。娘说你别怕，娘拎着你去。秀贞说行，有娘拎着俺就什么也不怕。村西大洼里人真多，三里五庄的都来了，像赶大集一样。娘拎着秀贞挤到一个土岗上，把秀贞抱起来。秀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死刑犯人。脖子里插着亡命牌子，背着人群双腿跪在地下。那个端着步枪的兵真笨，连打三枪都没有打到要紧的地方。犯人没有死，最后还是另外一个兵上去又攮了两刺刀才攮死。回家的路上秀贞脑子里老是那个杀人的场面。娘说，妮，这个犯人是杀人犯，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还把尸体放到铁锅里煮。是他舅给赶上了，一掀铁锅看见了他娘的小脚。这才告发了他。娘还领秀贞去看大街上贴的布告，她说布告里说得明白，这个死刑犯王建国的娘对自己的儿子从小惯着，小偷小摸也不教育，最后长成盗窃犯，到那会儿她娘想管又管不了了，她娘一怒之下，要去政府告发自己的儿子。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建国就杀人灭口，把自己的娘宰了。秀贞娘说，妮啊，人要是走上歪道就走进死胡同里去了。?

　　娘既怕孩子走歪道，又怕孩子走偏道。娘说走歪道毁人命，走偏道毁前程。她经常教育秀贞，咱不能欺负别人，也不能叫别人欺负。要堂堂正正做人。欺负别人是孬种，让人欺负是熊种。秀贞跟娘在姥姥门上落户，等于是闺女支撑门户。刚解放那会儿妇女没地位，姥姥的当家子有人想把秀贞娘给挤走，不让她们继承姥姥的遗产。1951年冬天事情闹大了，娘一纸状子将欺负她们的人告上法庭。开庭那天晚上，娘跟秀贞说，妮，跟娘去上法庭。那时秀贞才六岁。穿着蓝地白花的棉袍子，一只手牵着娘，一只手打着纸糊的灯笼在前边走。在秀贞的印象中，法庭非常庄严，法官很威风，一身正气，旁听的群众都不说话，只有娘不慌不忙大大方方地说话。官司打赢了，旁听的妇女们都围住娘说这说那，像是娘也为她们争了理出了气。娘对秀贞说，妮，现在是新社会，大事得依靠政府，有理也不能做违法的事，不能走偏道。娘说，大道是做人的根儿，小道是做事的法儿。大道不能偏，小道也不能偏，偏了你就办不成事。什么事都得依理，谁有理听谁的，可是讲理又要看对谁，什么事都有个个别，娘给秀贞总结过“三个不能一样”：不能跟小孩子一样，不能跟老人一样，不能跟傻子一样。跟他们你就不能死板地论常理儿。跟他们一样你就错了。娘从没有打骂过孩子，可是她们都怕娘。只要看见娘脸色不好看，姊妹几个就互相递个眼色，各自检查是不是有做错事的地方。要是实在找不出该向娘认错的事来，她们就偷偷溜出去拾柴火。等到一人拾一抱柴火回来，娘脸上就有了笑模样。?

　　娘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因为家里穷，13岁就出嫁了。爹比俺娘大10岁。爹也是苦命人，十二岁一个人背个小铺盖出去的，在天津一家织地毯的作坊当学徒。爹不在家，家里的担子全落在娘身上。是共产党救了她们一家，46年土改分了房子分了地，才有了做人的权利。娘说，什么是正道，跟着共产党就是正道。给社会做贡献就是正道。可是话又说回来，一个普通庄户人家凭什么给社会做贡献，还不是从身边一点一点的小事做吗。她们家就是《平原枪声》里说的那个地方，娘年轻时就是妇女抗日救国会的会员，她上过抗日识字班，给游击队做军鞋、救伤员，做过不少事。秀贞小时候经常听娘讲抗日英雄的故事。娘说咱不是英雄，做不了大事，咱能做小事。秀贞6岁时娘做过的一件小事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年春天，是个傍黑的时候，娘锄地回来，遇见一个走迷了路的弱智孩子在村边场院的麦秸垛边睡着了，娘把他拎回家，给他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做了饭让他吃。第二天放下自家的农活，串了好几个村才找到孩子的家长。秀贞7岁那年的冬天，一个赶脚的人把车坏在了村边的路上，天黑了，下着大雪，娘求几个乡亲帮人家修好车，还给人家送去热乎乎的稀饭和干粮。?

　　秀贞10岁那年，娘把家里盛钱的那个小铁盒托在手里说，贞啊，你爹一个月挣30块钱，他每月寄给咱们15块，这15块钱，娘只花两块。一块钱买灯油，一块钱买盐。剩下13块就供你姊妹上学。你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成材好报效国家啊。秀贞没辜负娘的期望，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班级里最拔尖的学生。秀贞13岁的时候，生活困难。秀贞的姨在天津城里上班，整天饿得受不了。娘说咱在乡下吃点糠菜能顶过去，在大城市里除了那几两粮食没有别的贴补头。贞啊，我想从牙缝里挤出点粮食帮帮你姨，可是这么远的路途也没法送啊。秀贞说，娘别发愁，俺一个星期去一趟天津，给俺姨送干粮。娘拍着秀贞的肩膀说，俺贞是好闺女。于是，13岁的小秀贞腰里缠着娘缝的细长细长的粮袋，经常往返于龙华到天津的火车上。?

　　秀贞30岁那年冬天，准备把村里两个孤寡老人养起来，娘说，贞，娘赞成，娘帮着你伺候老人。咱让孤寡老人有个幸福的晚年，又给生产队减少照顾五保户的负担，这事值。秀贞去照顾孤寡老人，娘就把家里的活全承担起来。娘说，你和金英在外边伺候老人，像打仗一样那是前方，娘在家做你的大后方。她不光自己尽力支持秀贞，还动员全家的力量支持她。爹在天津退休后，又被人雇去教徒弟，娘让爹回来，帮秀贞伺候孤寡老人，哥哥退休后娘也让他从天津回来帮着伺候孤寡老人。她还教育孙子辈的孩子们都去关心那些孤寡老人，都来帮秀贞。秀贞的儿子朱新宇、女儿朱宝琴从小就学会了照顾老人，放学回家先到孤寡老人的屋里，倒水、喂药、擦桌子、扫地。早晨帮老人洗脸梳头，晚上给老人擦身洗脚。两个孩子为老人洗脚都特别仔细，每次都把老人脚丫缝里的泥抠干净，把脚后跟的皴刮干净。儿子朱新宇1996年参加工作，女儿朱宝琴1997年参加工作，两人都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几位孤寡老人买了水果和营养品。在娘的领导下，秀贞的家真就成了大后方。?

　　秀贞说她这大半辈子没有任何遗憾，只有一件事说起来就伤心。娘临死的时候，那些孤寡老人离不开秀贞，这边娘随时都可能咽气，那边她赡养的朱淑芬老人又病情危急。娘这边有几个姊妹照管，可她那边没有一个人管，秀贞只得忍痛放下娘去照顾朱淑芬，可是等秀贞把朱淑芬安顿好再回到医院，娘已经咽气了。这是秀贞一生最对不住娘的地方。当时秀贞跪倒在娘的床前哭得昏厥过去。秀贞说仔细想想，俺们也真的孝敬俺娘了。娘在床上瘫痪40天，身上一点褥疮也没生，姊妹几个俩人一班倒替着，一个在娘身子里，一个在娘身子外，对着脸跪着，四只手托着娘的胯，一天到晚不让娘的身子着褥子。娘说她这一辈子养的孩子都争气，她放心，可是孙子辈重孙辈将来怎么样，是她放心不下的事。哥哥说娘临死时一直伸着那三个手指不放下，秀贞明白，是她老人家要求俺们一辈一辈都走正道，都做对社会有用的人。

　　（作者刘家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艺术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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