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飞震后5个月自杀
三尺红布钉在门楣上方,随风无声飘动。据称为了辟邪。
四川安县老县城安昌镇,安州大道中段,一栋装修粗陋的二层民房。二楼有套两室一厅,曾是北川县农办的办公、住宿两用房,后来成为宿舍。这是一个缩影,绝大多数北川干部在类似条件下生活、工作,艰苦、压力大,且要承担与家人分居之苦。
10月3日下午,北川农办、救灾办主任董玉飞在此,用一根细棉绳结束自己40岁的生命。现场留有遗书,较为核心的一句话是“工作、生活压力实在太大”。
10月8日,全国抗震救灾总结表彰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同时,这起四川灾后首例政府官员轻生案现诸媒体。
10月11-12日,北川干部迎来震后首个双休日。
当我们迎着阳光,带着周末遗留的一点点慵懒开始新一周的工作时,不禁感慨,在遥远的北川,董玉飞终于还是等不到这个双休日。然而双休日能否承受地震灾区干部的心理之重?我们追寻一个灾区干部自杀的前后细节,试图追问,是什么样的压力比8级地震更甚,以至于能击倒一个英雄干部,而怎么样才能解除像堰塞湖般高悬的心理阴影……
遗书透露压力太大
40岁的女房东苟兴碧当然记得那个可怕的下午。
“4点钟,我在外面工地做小工,就被人叫回家,说死了人。回来一看,家里挤满人,30多个,还有警察。”她根本没想到,死者会是董主任,“高高大大,好开朗、好和气的一个人”。
自杀时间大约在下午3点多,最早发现者是董的爱人李?。当天中午,李?接到董的来电,叫她前往宿舍送衣服。下午3点半左右,李?赶到,可叫不开门,打手机也只听见二楼手机在响却没人接听。
李?慌了,来到不远处的现北川农办办公室,找到董玉飞的同事刘丰(化名)。他们一起把木梯架在凳子上,正好够着二楼房间窗户。李?先爬进去,当场哭得稀里哗啦。刘跟着爬入,发现董已经不行了,“倒在地上,没气了,但体温还有”。刘试图对董进行人工呼吸,但抢救无效。
董玉飞是绳套床柱睡在床吊死的。后来,坊间有其“利刃抹喉”的说法,显然是警方对案情格外保密,外界误传所致。
自尽现场,电磁炉上已熬好一副中药,余温尚在。10天前董被查出患有前列腺炎。书桌上,一叠报纸压着一纸遗书。刘丰往遗书匆匆一瞥,记得是交代他弟弟董卓锴的:“工作、生活压力实在太大!”“我已经年过四十”,“弟弟你要像对待亲姐姐一样照顾好嫂子”,“我不孝,跪拜父母、岳父母”。
弟弟董卓锴是北川县白什乡乡长,在地震中失去妻儿。他听闻噩耗,从白什乡赶来时已是深夜。他对记者说,遗书主要表达了哥哥生前的繁重工作和失去爱子后的悲痛。
警方向记者透露,董玉飞去世当天即介入调查,确定为自杀身亡,不过,“遗书内容不方便告知”。但无论何种说法,遗书核心内容很一致:“工作、生活压力实在太大!”
10月5日,北川方面在桑枣镇给董玉飞举行一个简单的送行仪式。上百干部、群众自发前往,无人不动容,无人不落泪。
玉飞的办公桌仍未清理,上面依序摆放蓝色文件夹、文具、通讯录、10厘米厚的工作材料。最后的工作印迹,是最上面的10月3日、第57期的《重建专报(农房)》,上载建设进度,“需恢复重建永久性住房37827户。今日开工1户,累计开工10025户;累计已完工1393户”;以及问题反映,“交通不畅,建材运输困难,农房重建工作进展缓慢”。
尽力将丧子之痛隐藏在一个省略号里,但终于放声痛哭
董玉飞之死,由地震而起,这是众人一致的看法。
然而,在惊魂未定的众人口中,董玉飞地震丧子的细节却难以尽述。大灾突至,大家都在承受每一份切身之痛,清晰重放一些记忆的同时,另一些记忆又变得模糊不清。
大家只记得基本事实:董玉飞在地震中失去了儿子、侄儿、弟媳。
地震发生瞬间,北川农业局大楼一楼整体坠入地下,二楼变成一楼。彼时,董玉飞正在二楼办公,乃得以连滚带爬逃出。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寻找幸存职工,并动员职工抢救其他人。
震后,根据北川县委、县政府的要求,所有机关干部都写了“抗震救灾24小时纪实”。董玉飞生前提交给县委组织部的纪实手稿,仅短短一页A4纸,讲述了他从地震发生前约1小时,到6月12日整整1个月的工作记录。纪实中,董玉飞在农业局大院内,将一名妇女和小孩带出,将同事的妻子背到县委草坪……
董玉飞只字未提儿子。但纸上唯一的省略号,却让人看出他内心难掩的伤痛。省略号出现在这样一句话中:“有人告诉我,曲山东校(原文为”小“)区救出学生……”曲山小学东校区,是儿子董壮上学的地方。
较多的细节,只能在今年第16期的《农村工作通讯》上找到,文章标题是《一定要打赢这场战争———记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县农业局局长董玉飞》:
14日下午,在县城连续搜救幸存人员两天后,疲惫的董玉飞昏昏欲睡,恍惚中他似乎看见爱子在和自己嬉戏。猛地,他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心爱的儿子和亲人还埋在废墟中,立刻跑去寻找。他想要尽到一个做父亲和大哥的责任。在曲山小学东校区废墟处,董玉飞不停地呼喊着爱子的名字:“董壮、董壮……”他发疯似的在教学楼废墟残骸中挖扒,终于在教学楼楼梯处,找到了自己儿子。但为时已晚,儿子已经停止了呼吸,董玉飞抱着儿子的遗体,悲痛万分,他仰天痛哭,不停地重复着:“儿子,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而董玉飞被埋在县政府办公楼的弟媳和上幼儿园的侄儿,则始终不见踪影。
有人把丧子之痛与董玉飞所患的前列腺炎联系起来,猜测董玉飞或许担心病情影响生育能力,破灭了再要孩子的希望。但这种猜测再也得不到证实。
北川县委宣传部给记者出具一份通稿说:“地震之后,董玉飞经常谈及儿子,总觉得对不起儿子,不愿承认儿子遇难这个事实,为此常常是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地震发生后因组织人员开展救援,没时间去救自己的儿子,两天后才去把他儿子的遗体找到,因此内心很愧疚”,“他听曲山小学生还的学生说,在地震发生时,他的儿子已经跑出来了,可又冲进去救其他学生时遇难了,他和儿子的感情特别的深,他心里很痛苦”,“他弟弟董卓锴的爱人和小孩也在地震遇难。因此地震之后长时间始终处于痛失爱子和痛失亲人的阴影里,不能自拔”。
事后统计,在董玉飞带领之下,农业局职工共从废墟中救出、转移受灾人员120余名。震后72小时最佳救援时间里,他一直奔走在救人一线。
然而,在10月3日,在迈向死亡的最后一刻,这个英雄干部终于不能把自己从心理崩溃的边缘拯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