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西大别山间,有一条穿行于崇山峻岭的河流,由于流经的地域不同,这条河有着各不相同的叫法,在金寨县燕子河镇土塘村道观村民小组,人们祖祖辈辈都把它称为“麒麟河”。 因为麒麟河上没有桥,许多年来,湍急的河水吞噬了不知多少条人命,同时也隔断了朴素的山民连接山外的文明。
道观村民组目前共有24户人家,总计87人。14年前的除夕夜,这其间的尹家五兄弟,共同盟誓在麒麟河上造一座桥后,便从此走上了极其悲壮的“造桥人生”
麒麟河吞噬了无数条人命
前往土塘村采访之前,我和尹家五兄弟中排行老二的尹代运,在电话中详细核实过汽车行走的路线。当时,尹代运反复叮嘱我,车到安徽六安后,一定要朝霍山方向去,而不必绕道金寨,因为燕子河距离金寨有一百多公里山路,而走霍山,可以节省五六十公里的行程。
然而,在六安公路收费站,值班人员却肯定地告诉我,到燕子河必须要走金寨。就这样,我独自驾车进入了大别山。随着弯曲而漫长的盘山公路向大山腹地逐渐深入,一座连一座的奇峰险壑也由壮观的美景变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画面。午后的阳光给原始森林披上一层霭,在缓慢的前行中,我可以隐约看见零星散落在山腰或谷底的农舍,那时我就在猜想,这也许就是尹家兄弟常年累月都要面对的闭塞的生活处境吧?
经过近10个小时的长途奔波,车到燕子河时,已是下午4点。尹代运已在镇上等我很久。他说,他已为我安排好了住处,条件虽然简陋了一些,但也是镇上最好的旅馆了。可我采访心切,提出现在就去土塘村。尹代运抬头望望天,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他告诉我,土塘村离燕子河还有十几里地,而且都是汽车无法开进去的山路,如果现在走,估计到家天就黑透了。
尹代运见我态度坚决,只能领着我徒步向大山深处一路而去。天渐渐暗了下来,路也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陡峭。尹代运说,这条路现在已算好走多了,自从大桥造好后,他们兄弟五个又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把原来的羊肠小道,拓宽到现在的一米多。
我一面气喘吁吁地跟在尹代运身后拼力攀行,一边听他聊着尹家的家史和各种家事。尹家是一百多年前移居土塘村的,没进山前,尹代运的太爷爷给一个英国传教士做厨子,几年时间里,彼此相处十分融洽,为了表达感谢之情,传教士在回国前,为尹家老太爷买下道观山的一块地。自从尹家祖上翻山越岭在道观山种下第一季稻谷后,他们便开始过着食粗粟、居土屋、穿布衣的艰苦生活,直到新中国成立,直到改革开放后的20世纪90年代,这种日子基本没有什么改变。
生活为什么贫穷,尹家人心里非常清楚。这里地处深山,又隔着一条变幻无常的麒麟河,进山出山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要说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即使是买个针头线脑,没有大半天的时间,根本就办不成事。尹代运说,土塘村的人以前过河只能趟水,夏天还好,冬天就苦了,因为冬天河里的水有时也会齐腰深,女人和小孩过河,只能靠男人背,双腿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时间长了,男人大都患有关节炎。
这段山路,我们走了两个半小时。视线模糊的谷底,隐约传来“訇訇”的河水声。也许是水声勾起了尹代运记忆,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对我讲起一件刻骨铭心的往事———
1989年7月8日夜里11点多,尹代运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开门一看,门外站着惊慌失措的邻居周远友。周远友一副哭腔地告诉尹代运,他老婆张琴刚刚生下了孩子,但孩子的衣胞却留在母亲的肚子里。尹代运知道情况紧急,立即叫醒了老大尹代朝和老三尹代伍,他们和周远友一起,将血流不止的女人抬上了竹床。可到了河边,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仅半夜工夫,河水就涨了七八尺高。周远友的老婆在痛苦中呻吟,尹代运和其他几个男人急得直跳脚,大家只能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一分一秒地熬到天亮。水,终于退下去两三尺,流速也平缓了些。尹代运豁出去了,猛地就带头跳下了河。一共6个男人,4个人抬竹床,两个人手拄棍子挡在床边,尽量用身体减缓河水的冲力。6个男人就这样抬着一个女人,一寸一寸地移到了河对岸。当这6个男人把张琴放到医生面前时,尽管所有的男人全累趴在了地上。但医生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天回家时,尹代运在河边站了很久。他说,他在10岁那年,也差点把命丢在这条河里。当时,他读小学三年级,每天上学放学都是父亲或大哥背他过河,事发当天,父亲和大哥恰巧有事,他就壮着胆子准备自己过河,哪知道刚趟到河中央,河水就把他卷着朝下游冲去,幸亏被岸上一个放牛的邻居看见了,跳下河追了好几里地,才把他从水里捞出来。
周远友老婆死后的第二天,尹代运便邀了几个村民找到了乡里,提出在土塘村造桥的要求。乡干部问,金寨是个贫困县,是吃饭要紧还是造桥要紧?尹代运不服气,又找到县上,县领导的秘书又问,金寨县有5000多个村民小组,比你们迫切需要造桥的地方多的是,就是造,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吧?
这一耽误,就到了1991年夏天,土塘村郑长树的儿子郑小虎考上了县中专。那时,考上中专就意味着可以成为城镇户口,大家都从心底为郑家高兴,于是一场大规划的宴请就开始筹备起来。郑长树差儿子到河对面去发请柬。儿子早上过河的,可到天黑仍不见回来,这时有人告诉郑长树,河里的水又漫上来了。那一夜,夫妻两个都没睡,都想最好是儿子被河水挡住,睡在对岸的叔叔家了。第二天早晨,郑长树到河边一看,水已退了下去,叔叔一家子也出现在河对岸。郑长树搜了一遍也没见到儿子的身影,腿就开始发软。叔叔过了河就说,虎子昨天下午就回去了啊!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大家都沿河寻找,结果在下游20里的地方找到了孩子的尸体。
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尹代运又到河边站了很久。郑小虎的死再次刺痛了这个山里男人的心,他发誓,一定要想办法把桥造起来!
麒麟河上的桥是非造不可了
尹代运已经用电话通知了家里。因此,当尹家老二推开那扇土墙院门时,我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炒花生的香气。
尹代运的老婆叫陈桂芳。像许多山里女人一样,见到陌生人上门,只低着头轻声问道:“来啦?”然后,就把蒸好的腊肉和炒熟的花生端上了桌子。尹代运为我斟满一杯酒,他自己的杯子里,却倒了白开水。他说:“我以前是喝酒的,但自从造桥后,就滴酒不沾了。”
于是,我们的话题便由酒向桥过渡着。1993年腊月廿九,尹代运去了一趟燕子河,回来时带了两瓶酒和两盒香烟,并让陈桂芳通知其他几个兄弟,年三十都到他这里来,过年是其次,主要是有事要商量。
尹家的父母死得早,母亲是在42岁那年得肝硬化去世的。第二年,父亲被查出胃癌,临咽气前,他把五个儿子全部叫到床前。当时尹家只有老大娶了媳妇,父亲先关照老大:“你虽然已分家单过,但‘长兄为父’你不可忘记,一定要代我帮老二把媳妇娶回来。”接着,父亲又关照老二:“你成家后,你就是这个家的老大了,三个弟弟都归你管,你也要帮他们一一成家!”兄弟五个此时已经哭声一片,全跪在了父亲的床前。
这年,老大尹代朝24岁,老二尹代运18岁,老三尹代伍16岁,老四尹代春14岁,老五尹代斌12岁。
尹代运说,那年的三十晚上,尹家兄弟加上老四老五的三个嫂嫂一共8个人,全都聚集在这间土屋里,我给每个人都倒了酒,然后讲出了自己心里的打算。我说:“麒麟河上的桥是非造不可了,既然公家没钱造,那我们就自己造,如果我们做不成这件事,还有什么脸去见自己的祖宗?”
老三、老四和老五虽然早就知道老二始终存着想造桥的心,但现在听他这么一表态,多少还是有点吃惊,他们听说过,要想在麒麟河上造出一座桥,没有20万块钱,根本就不行,20万,对于贫穷闭塞的土塘村任何一个人,都是想也不敢想的数目。
尹代运于是给兄弟们算了这样一笔账,我们如果全都出去打工,就算每人每月净挣500元,一个月就是2500元,一年呢?一年就是3万元,只要我们下定决心,7年就能挣回20万。
一直沉默无语的老大,这时端起碗,一口气干掉了所有的酒,然后一面用手揩着嘴,一面大声说:“行,造桥的事,全按老二的意思干吧!”
尹代运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脸上的表情仍然有些激动,他说:“我们兄弟五个都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要到城里挣钱,只有干最苦最累的粗活,好在我们都还年轻,好在我们都有滴水穿石的韧劲。”
正月初六,鸡叫头遍,尹家五兄弟全都起床,嗽洗完毕后,大家齐聚在供奉祖宗牌位的房间里,给祖宗上香磕头,并当着女人们的面立下誓言:不挣够造桥的20万元钱,决不回头!
2048天挣到231000元血汗钱
尹家五兄弟离开土塘村前,已经托人跟南京一个建筑工地的老板讲好,去给人家挖土方。他们每人每天额定数量为5立方土,说是挖,实际还包括运。尹家五兄弟在南京总计干了2048天,这样算来,他们在南京共计挖了5万多立方土,5万多立方土堆起来也就是一座山了。
如此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按正常的生理需要,应该得到适当的营养补充,但尹代运给我看了他们在南京时所记的账本,1993年兄弟五个共计支出3452元,也就是说,5个人每月平均才花费321元。我注意到其中一个月的细账,大米400斤200元,榨菜一坛80斤56元,猪肉12斤36元,蔬菜共计105斤22元,油6斤12元,酱油和盐5元,他们每人每天平均花费仅仅为4.2元!
尹代运说,钱对于我们来说,其意义已经和许多人完全不同了。为了省钱,我们兄弟几个常常都是睡在工地的水泥地上,烟每个人都戒掉了,不过偶尔也会在过节的时候买两瓶啤酒,五兄弟分着喝。
喝酒的时候,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于是就会喊老二把账本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到账上的钱在几千几千地增加,就仿佛看到麒麟河上的桥,在一点一点地壮大起来。为此,他们还达成共识,为了省钱,每年只能回去一个人,从大到小轮着走。
第一年,老大尹代朝回了一趟家。第二年轮到老二尹代运,正要动身时,老二接到媳妇的来信,说老三的老婆老是闹肚子疼,但却查不出病因。老二把老三喊来,说你媳妇想你想得厉害,你就先回去吧。老三不肯,老二厉声吼道:“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老三只能闷声走了。翻山越岭刚进家门,老二的姑娘就找来了。小丫头依在门边问叔叔,不是说好我爸爸回来的吗?老三见孩子眼巴巴的模样,心里一酸,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
尹代运说,在外打工苦点累点没什么,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受别人的欺辱。记得有年在珠江路工地,天已擦黑了,老大做饭一时找不到地方,就在工地上用几块砖支了个灶。老二说,好几天没吃肉了,便差老四去割了3斤肉。饭已盛进碗里了,就等着锅里的肉烧熟。这时来了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冲弟兄几个就骂起来:“你们一个都没长脑子啊,在这里埋锅烧饭,把楼房熏脏了怎么办?”
老大是个烈性子,把碗一放就要站起来,但被老二一把按住了。老二悄声说:“算了,不要理他,只当没听见。”
保安见弟兄几个都不顶嘴,更加有恃无恐起来,居然飞起一脚,把一锅肉全踢翻在了地上。这下老大再也忍不住了,抄起一把铁锹就冲过去:“狗日的,我劈死你!”幸亏工头路过此处,硬是把老大死死抱住,吓得保安掉头就逃,以后即使再碰见,他也绕着老大走。
忍气吞声的日子一直过到1998年7月1日。这天,当老二从包工头手里接过当月工钱后,立即把兄弟几个叫到了一起,他压低声音,但抑制不住兴奋地说:“我们已经有23万1000块钱了!”本以为大家会欢呼起来的,没料,兄弟们居然全都瘫坐在了地上。尹代运愣了半天,才意识到每个人都已经累到了极限。
当天,尹家五兄弟就坐上了南京开往六安的汽车。上车之前,尹代运宣布了一个决定,所有打工赚来的钱,只能用在造桥上,现在每家都有许多用钱的地方,如果考虑了家用,那桥就造不起来了。
五个身上还带着泥水的山里人,就这样走进了长途汽车站。他们当中除了一人背着包,其余的都挑着破旧的行李,挑行李的把背包的围在中间,无论走到哪都是这个阵势。背包的就是尹代运,谁都不会想到,就在这个毫不起眼的旧包里,竟然放着20多万元现金!
咆哮的山洪冲毁了即将完工的桥
1998年8月1日,大桥终于开工了。尹家五兄弟特意宰了一头猪,把猪头拿去祭了河神。村民们也陆续围拢过来,村支书郑以寿觉得,尹家兄弟造桥为的是大家,村里虽然在资金上无能为力,但我们可以帮着出力啊。村支书一发话,工地上呼呼地就集结了三四百人。
两个月后,几个桥墩的石料基本备齐,接下来就该运水泥了。水泥必须要到燕子河购买,一包水泥百十来斤,全靠人翻山越岭从镇山背回来,其艰难可想而知。尹代运考虑过花钱雇人背,但一算账,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造桥起码要用掉30吨水泥,也就是600包,扛一包水泥最少也要10块钱,600包水泥就是6000块钱。尹代运只好决定,由他们兄弟自己来背。那些天,土塘村的山道上,五个兄弟肩扛水泥的身影,深深震撼了乡亲们的心,大家纷纷加入到尹家兄弟的队伍中,自愿挥汗相助,不索取一分钱的报酬。
就这样从早到晚跋涉在深山峡谷中,一大清早便出门,直到天黑看不见路才收工。这天,累了一天的尹代运回到家,刚坐下来就开始流鼻血,但他自己竟一点不察觉。他是累呆了,陈桂芳招呼他吃饭,他却连筷子也抓不起来了,媳妇心疼得直掉泪,那顿饭,陈桂芳是一边帮自己男人擦鼻血,一边帮着把饭喂进自己男人嘴中的。
桥墩站定了以后,便要开始砌桥拱。曾石匠跟尹家兄弟们说,按理讲,桥拱的支架应该用正规的金属结构,但买一套支架至少要花二十来万,这你们恐怕承担不起。尹代运问,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曾石匠说,用木头做支架也行,但也要花三四万。
尹代运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寒气。这笔钱可没在预算中啊!犯了愁的尹家老二想到自家地里的几十棵树,那是留着准备给老五盖房子用的。可支架需要五六百棵树,即使全砍了也差得太远啊。于是,尹代运的目光移到了山上的一片树林。
树陆陆续续砍够了,日子也在劳累和希望中一天天地度过。转眼到了第二年的5月,这时,麒麟河上的大桥已建成3个大拱,只剩下最后一个没有浇水泥,但桥身已连成了一体。曾石匠告诉尹家兄弟,再过一个月,桥就能完工了。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曾石匠头天给尹家兄弟吃定心丸时,还是阳光明媚,第二天就变了脸,并开始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一点都没有停的意思。曾石匠终于开始担心起来,照这样下去,汛期很可能会提前到来。
凶猛的山洪对于一座正在建造的桥意味着什么,尹家兄弟的心里很清楚。他们很想增加工匠,以便抢在汛期到来之前,把最后一个桥墩的水泥浇上,可增加工匠,就要额外多花几万块钱,他们可是一个铜板恨不能掰成几瓣花,几万块钱从哪里来?
尹代远思前想后,决定只能向县里求援。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冲进了大雨中,到河边一看,水又涨了很多,桥墩几乎全浸在水里了,走上桥拱,他用手掌贴紧石头,一股强烈的震颤立刻从掌心直传到他的心里。
从燕子河坐了4个钟头的汽车,尹代运终于见到了分管交通的副县长。副县长说:“你们建桥的事,我已听说了,你们兄弟几个真不容易啊!县里财政虽然不很宽裕,但县里会尽最大努力支持你们的。”
尹家老二听到这番话,心里顿时温暖了许多。他返回燕子河,把请工匠的事落实好后,又一路跌跌爬爬地往土塘村赶。然而,当他爬上山岭,不由得呆住了,桥呢?桥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奔腾咆哮的洪水,在山谷里排浪着,汹涌着,轰鸣着……
这天是1999年5月14日,尹家兄弟和尹家媳妇永远也不会忘却这个日子。
村民们以为尹家兄弟都疯了
三天之后,洪水终于退了下去。回到兄弟当中的尹代运,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无论如何,我一定得把桥建起来。这次,尹家老二说话的口气不再强硬,他说:“兄弟们已经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你们各自都有许多事要做,如果有谁想退出,我一定会谅解的。”
尹代运表达自己观点时,兄弟们都没吭声,但全都用眼睛看着老二,目光里毫不躲避地亮闪着不屈不挠的坚毅。尹代运一眼就看透了一奶同胞的心。他说:“什么叫兄弟?兄弟就是同甘共苦,兄弟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拧成一根怎样都松不开的筋!”
桥之所以会坍塌,固然是因为桥还没有成形,缺乏抵抗山洪的力量,但也暴露出设计上的缺陷。尹代运决定另找技术更好的师傅。有人给他介绍了霍山一名姓邓的师傅,据说此人在四川一所大学经过正规进修。
师傅请来了,新的设计和预算也出来了。师傅和石匠的工钱18万,水泥等材料以及伙食等各项开销19万,共需37万元。尹家兄弟还剩多少钱呢?9万元。在资金缺口上,摆在尹家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借贷和向社会求助,争取得到县里和省里的支持。
5月21日,垮桥后的第7天,大桥重新开工。没有再拜河神,整个工地弥漫着悲壮的气氛。村民们先是惊诧,尹家兄弟大概是疯了!但很快又被这种不屈不挠的行为所感动。土塘村的支书郑以寿又发了话,大家都来帮一帮尹家吧,哪怕出一块两块也是一份心意。村民们立即涌到了尹家,有4家送去了200元,不要小看这200元,在穷困的山村,它甚至是一个家庭几年的积蓄。最少的捐了0.5元,0.5元钱单纯看确实微不足道,但是,你如果知道这是一个村民身上仅有的财产时,你就一定会向这个村民致敬了!
土塘村这次捐款总共为1000元,尹家兄弟捧着这笔钱,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后来,当大桥建成后,他们把每一个捐款者的姓名全用金字刻在了桥头石碑上,据说,刻一个名字的花费就要10元,而相当的一部分人,捐款都在10元以下。尹代运说:“人情无价,这种互助精神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
资金的缺口从大桥重建的那天起,就一直困扰着尹家五兄弟。刘荣忠是在燕子河开刻字店的小老板,和尹代运是从小玩大的朋友,一天,刘荣忠看到尹代运愁眉苦脸的从街上走过来,便担心地问他是不是桥又出了什么问题。尹代运说,桥倒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没钱买材料了。刚才我想到信用社去贷两万元,可人家不相信我的还贷能力。我想拿家里的房子抵押,人家说,你那土坯房子能值几个钱?
刘荣忠听了便动了恻隐之心,说,我家房子是新盖的,你拿去做抵押吧。尹代运不肯让朋友承担如此大的风险。刘荣忠脸一沉,说你这么难,如果我眼看着不管,就不算是朋友了。尹代运最终跟着刘荣忠去了信用社,当他拿到两万元的贷款时,眼睛红红的,再也不敢抬头看真情相助的朋友!
在那段时间里,尹家遇到好几次急需用钱的事情,尹代运都无情地一概视而不见,只有一件事,他竟然例外地动摇了。1999年,老大的女儿尹慧芳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回家想向父亲要1000元学费。尹代朝无奈地说,家里哪有钱啊?言语里露着没钱就不上了的意思。
女儿听了只是哭。尹代运找到老大,说家里还有点钱,先拿1000块给慧芳交学费吧。老大断然拒绝,说这是建桥的钱,不能动的!尹代运坚持说,那也要看是什么情况,我们五兄弟都没读过多少书,所以只能受苦受穷,现在,我们还能再看着孩子有学上而不让她上吗?
兄弟两个的这番争论,被尹家叔叔尹西海听到了。第二天,老人家把1000块钱塞到了慧芳的手里。尹代朝惊讶地问,这钱哪来的?叔叔说,我把牛卖了。尹代朝伸手就朝自己脸上扇耳光,一面扇一面哭:“那牛可是留着给你养老送终的啊,你怎么忍心把它给卖了呢……”
类似的委屈,尹家兄弟个个都经历过。尹代运说,有一次,女儿头天问他要钱买铅笔,他给了女儿5毛钱。可第二天,女儿又跟他要钱买铅笔。他问女儿,头天才买的铅笔,怎么又要钱呢?女儿说,铅笔丢了。尹代运听了就来气,抬手就打了女儿几巴掌。晚上,尹代运看到妻子在灯下为女儿缝书包,这才恍然大悟,女儿的铅笔是从书包的破洞漏掉的。想想自己为了建桥,女儿连一个像样的书包都买不起,不禁就心酸起来,他害怕妻子也陪着自己伤心,干脆跑到工地上,放声地痛哭了一场。
五兄弟建的大桥被淹了
有过的劳累与艰难,在尹家五兄弟身上再次经历了一遍后,横跨峡谷的大桥又一点一点重新站了起来。2003年3月12日,土塘村告别了没有桥的历史,这座被尹家兄弟取名为“圆梦”的大桥,终于在中共金寨县委书记陆秀宗的剪彩致词中,让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山里人,大步流星地奔跑而过。
尹代运说,实际上,在后来的建桥过程中,桥还坍了两次,不过不是洪水冲的,桥损坏程度也不像第一次坍塌那样严重,只是其中的一个桥拱垮了,多用了几万块的人工和材料钱。
“圆梦大桥”建成了,尹家兄弟们仍然生活在祖辈留下来的破旧不堪、四壁透风的房子里。造桥的艰辛使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家族成员,从灵魂深处获得巨大的精神满足的同时,也让他们面临着无法回避的债务。尹代运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条老路可走,那就是再出去打工,再到外面拼个几年。
就在做着出门准备的时候,尹代运接到县检察院批捕科的电话,让他立即到县里去一趟。尹代运去了。检察官问他:“你有没有私自砍过树?”
尹代运说:“砍过。”
检察官又问:“为什么砍树?”
尹代运又答:“建桥。”
于是,尹家老二把建桥的前前后后如实讲了一遍。检察官将信将疑地问:“此事当真?”尹代运说:“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看。”
于是,检察官跟着尹代运一路攀援,来到土塘村。当他们亲眼看到“圆梦大桥”时,不禁动了容。这时,土塘村三百多个村民全都赶了过来,齐刷刷地跪在了检察官的面前,村支书郑以寿手举一张纸,上面写着“尹代运是功臣,不是罪人”10个字。检察官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跟尹代运用力一握手,转身离去。
第二天,尹代运兄弟几个再次踏上了打工的艰难之路。不过,这次他们在外时间不长,到南京还不满一个月,土塘村就打来了电话,陈桂芳急切地告诉尹代运,有几个浙江老板,要在麒麟河上修水库,可能会把圆梦大桥给淹掉。
圆梦大桥要淹掉?这不是等于要了尹家兄弟的五条命吗?尹代运和大家一商量,当即做出回家的决定。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就搞清楚了。金寨县招商引资引来了浙江丽水的几个老板,他们共同出资2000万,要在麒麟河上建造一座水电站,地点就在圆梦大桥下游两公里处。投资方为首的姓刘,见到尹家兄弟后,就大谈水电站建成后,会给土塘村带来什么什么好处,比如柏油马路一直通到村里,比如家家都能装上电话等等。
好客的山里人把陌生的老板们请到家中共进晚餐。正吃着饭,老大突然气愤地叫了起来,原来,老大在给老板敬酒的时候,老板说,水电站一旦建成,圆梦大桥肯定会被淹掉。老大红着脸吼道:“桥就是我们五兄弟的生命,谁要淹我们的桥,就把我们的命也拿去吧!”
一时间,尹家兄弟都围住了浙江老板。尹代运显得很理智,他说,建水电站也是好事,只要土塘村人能多得利益,我们尹家再做一次奉献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桥不可能白白被毁掉吧?将近60万啊!这座桥上不光有我们兄弟五个的血汗,还有村民世世代代的盼望啊!
浙江老板经过跟县里汇商,和尹家五兄弟签下一份协议。电站大坝建成后,蓄水之前在距离圆梦大桥10米处,另行投资建造一座钢混结构的大桥,其中包括连接大桥两端的平坦路面。
新建的大桥至今无法正常通行
这是一次彻夜长谈。当黎明到来,炊烟袅袅之时,陈桂芳又一次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和我们一样,也是整夜未眠。这个山里的女人,就一直坐在堂屋里,静静地在听自己男人的回忆。她说,她这一夜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有些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因为在山里,当家拿主意的都是男人,男人如果心疼自己的女人,那么不该让女人知道的委屈,男人就不会对女人说。
吃完陈桂芳做的早饭,尹代运陪我来到了麒麟河边。晨雾缭绕的峡谷中,一座钢混结构的新桥,已经横架在河上,只是桥的两端,还铺着用竹笆扎的脚手架。尹代运说,这座桥已建好两年了,至今无法正常通行,主要是因为投资方遇到了资金问题。我跟他们交涉过无数次,希望对方尽快兑现承诺,但他们并没有把土塘村村民的利益真正放在心上。
圆梦大桥已被淹没在12米深的水下,只露出依稀可辨的桥面。这样的对比,总会让尹代运和土塘村的每一个村民,每见一次都会揪心一回。山里的村民与浙江老板之间,无论是财力的对比,还是心气的较量,他们都处在弱势。他们所能做的唯一方式,就是耐心的等待,等待有一天,他们可以踩着平坦的大桥和平坦的山路,走出道观,走出土塘。
责编:石光辉